生活如何出發?――評杵音文化藝術團《如是生活~把生活唱在歌裡pa’olic ko ‘orip》

演出:杵音文化藝術團《如是生活~把生活唱在歌裡pa’olic ko ‘orip》
時間:2023/12/02 14:30
地點:花蓮縣文化局演藝廳

文/盧宏文 (年度駐站評論人)

開演前,舞台上方懸吊著壟罩整個空間的白布,像是花朵,也像是海浪。這也是後續所有表演者們身上服裝,及臉上服裝的基礎色調。氛圍有點冰冷,不像是多數原住民族表演團體展演時,會出現的鮮豔與熱烈。這確實也為觀眾帶來一些暗示,關於傳統在當代的風格轉變,以及一些隨之而來的焦慮與哀愁。

演出由一名白衣女子的獨白開始,她述說著對於傳統歌謠的喜愛,以及孩子們皆不願意學習歌謠的憂傷。當她邊說著誰能承接我的聲音,其他表演者陸續現身,為白衣女子穿上與她們造型相似的服裝。表演者們踏地、哈氣進入歌謠中。

以上述的結構開展,表演者們在不同段落,交織著簡單且重複的肢體動作,以及一首首馬蘭阿美族的歌謠。首段透過長者的身分,說出無人傳唱歌謠的遺憾;中段則讓表演者們一個個以自己的身分現身,述說自己的年齡以及與傳統文化的關係;末段以一場聚會做結,乍聽歡樂的歌聲中,卻時而浮現憂傷的身體與意象。

在其間,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中段一場像是喪禮的場景,以及末段表演者們不斷往上堆疊的椅子塔。在喪禮場景中,表演者們將一片反光紙覆蓋於躺地的表演者身上,而其他表演者圍繞著他,笑鬧著。問他怎麼還不起床,要睡到幾點,最後陷入集體狂笑。看似應該極度悲傷的時刻,與笑鬧形成了明顯的對比,但這也彷彿是一種生活的隱喻,很難有到底的悲傷與快樂,往往是在兩者間擺盪,而表演者們或獨唱或群唱的歌謠,則是生活中,情緒的調劑與出口。

於《如是生活~把生活唱在歌裡pa’olic ko ‘orip》中,椅子是很常出現的道具,當常被表演者們使用的椅子,空擺在舞台上時,缺席的意象是何等明顯,也因此串連起,出自表演者口中,無論是長輩們面對後繼無人的遺憾,或是青年世代來不及將歌謠完整學習的遺憾。這些遺憾飄盪在空缺的椅子間。最後表演者們,將椅子堆疊成塔,並讓原本傳出歌謠與故事的麥克風,對著高疊的椅塔,雖然椅子不會發聲,但彷彿是祖先與耆老們曾經存在的證明,見證著未來的人們,將如何記起,或是任其塌毀。

這個結尾或許正是杵音文化藝術團的一種自剖心跡,以及對自身的期待。當所有的表演者們,圍繞著疊起的椅子吟唱歌謠,且無論是否為馬蘭部落的血緣,只要有意願學習,皆能進入圍圈的行列中,令人相信歌謠的傳承未到盡頭,仍會繼續汩汩流動於下個世代的體內。

原住民族的許多文化,皆以人為傳承的載體,雖然現代已有許多技術可協助記錄及保存,但一切還是得回歸到人身上,正如演出名稱所言,「把生活唱在歌裡」,同樣的,「歌也得在生活裡」,前者以歌留存記憶,後者則以人做為還原及詮釋的唱機。

從《如是生活~把生活唱在歌裡pa’olic ko ‘orip》裡,可以見到這是杵音文化藝術團持續努力的方向,也是演出及表演者們傳遞出,對於傳統歌謠快速消亡的焦慮之所在。而在這個焦慮上,多重的兩難於此交疊及開展。

演出中,一首首歌謠透過表演者之口唱出,這是歌謠本身的表現形式,挪移到鏡框式舞台上,則借助了舞台裝置、服化妝及肢體動作,將其轉化成舞台表演。由表演空間及形式上出發,首先需面對的困局是,究竟該用什麼樣的身/聲來詮釋歌謠呢?聆聽演出者們說出口的敘事,總是關於歌謠無人傳承,或是擔心自己學得不夠快,不夠到位,那麼就不單只是詮釋的問題,而是如何詮釋出傳統與傳承的脈絡。

另一重需要面對的現實處境是,前輩們的傳承,或總是會有所變動,但變化速度相對較慢較緩,而當代人與前個世代在生活方式的巨大斷裂,使得身體質地、思考模式有了巨大的落差。例如在演出者自報家門時,有位演出者說自己是卡拉ok的老闆,這大概就不太可能出現在過往世代的勞動類型與職涯選擇中。

簡而言之,即是表演者們需用與前輩們差異甚遠的身體與生命經驗,唱出前輩們流傳的歌謠味道,同時又因歌謠斷層的迫切壓力,還得將其轉化成舞台展演,以期讓更多人關注,也做為一種現代人保存歌謠的方式。因此在台上,乘載歌謠的,除了原先貼近歌謠的踏地與呼吸聲,還會加入表演者們或獨舞或群舞的流線身體與手姿。但流線圓轉的身體慣性,與歌謠除節奏外,常未有更深層的咬合,令人不禁生出另一個疑問,當身體堆積了如此多異質紋理與斷裂後,是不是還能發展出其他回應歌聲的動作可能?而這一切彷彿也總是召喚出原民生活的當代處境,關乎著身/聲如何表達,生活如何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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