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童話探照女性的情感與心理:《兩個月亮》

演出:《兩個月亮》
演出團隊:漂鳥演劇社
時間:2024年11月02日19:30
地點:桃園展演中心

文/謝鴻文(2024「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駐地評論人、兒童文學作家、兒童劇評人)

   2024年的桃園鐵玫瑰藝術節,有兩齣頗出色,編導演和幕後製作團隊幾乎都以女性藝術家為主體的作品:一是澳門李銳俊與臺灣共製的《離下班還早——車衣記》,結合紀錄劇場的形式,讓錄像訪談編織的澳門故事,交錯著四位臺灣女演員的演出,回顧澳門博弈旅遊還未興起前,曾經繁盛一時的製衣廠工業帶動下的經濟發展,並關照到那些女工的工作面貌與情感記憶。同時也將臺灣相似的發展現象並置對比,雙軌行出澳門與臺灣命運部分的牽繫相連,而後是殊途迥異各自發展。
另一齣戲是桃園在地的扶植團隊漂鳥演劇社的《兩個月亮》。《兩個月亮》首演於2023年,這次的「超越時空版」因應演出場地的擴大,調整了一點劇情,道具布景點綴增加更多,情境意象也更繁複。然而,始終不變的是編導游文綺習以女性的感性思維和視角,去面對各種生命情感關係裡的對應與思索,雖有寫照現實生活世事的困難與掙扎,卻也經常有意或無意讓童話般的幻想、遊戲、扮演,以及童話故事象徵帶來的溫暖療癒力量,悄然伏流至戲落幕,靜靜地渲染成一種淨滌人心的感動。
《兩個月亮》戲中的四姊妹,一開始在幾許空曠,又有諸多物件散落的場景中,「演示」著她們正在整理母親的遺物,一邊懷想著昔日和母親相處的種種事情。記憶中難以「掩飾」的情感與思念,有時就會依附在一些物件之上,比方某一件衣服或一艘模型帆船,都能對應到母親與自我,與那物件之間曾經相依連結的關係,要捨棄或保留都讓人難以抉擇,總是會有一番內在的情感波動吧!另一方面,四個姊妹的小姪女莉莉,也正遭逢失去母親的傷慟。莉莉只是一個被敘說的角色,從頭到尾並不在場,可是又巧妙貫穿整齣戲,莉莉彷彿披著童話裡的隱形斗篷,躲在場上某一個角落,張望著幾個姊姊們會不會找到她,要怎麼安慰她。
   四姊妹的敘說故事,因此變得極重要!因為故事是安定撫慰的力量來源,也藉著故事的敘說完成,她們其實也幫助自己重新整合療癒,緩緩卸下悲傷,當勇氣增生才能看見希望的未來。接下來的劇情就變成四姊妹邊敘說故事邊演,四位女演員從容地切換角色,改變肢體聲調,結合一些說故事劇場的手法,運用場上原有的椅子、桌巾等物件簡單地合成組出其他場面或物件,整個過程猶如兒童的扮演遊戲,遂也讓這齣戲有幾分兒童劇的色彩。
   在說給莉莉聽的故事中,那艘模型帆船載著女孩航向神祕的地方,不管是海洋或森林,都具有寬闊深邃的特徵;其引發正面的意象象徵是如同母性的愛無邊際,負面的意象象徵則是潛藏著吞噬脆弱兒童的危險。例如我們熟知的《小紅帽》,就是讓小紅帽走入黑森林遇見大野狼,引來危機覬覦。
   有意思的是《兩個月亮》這齣戲裡,四姊妹為莉莉說的故事,同樣取材自童話,情節靈感來自於格林兄弟寫的《親愛的小莉》。《親愛的小莉》原作中描述有一對母女因戰爭分離,母親為了讓女兒小莉躲進一劫,給她備妥食物,讓小莉獨自躲進森林裡。小莉在森林中的際遇,幸運得到天使和善心老人的幫助,她以為只是安然度過三天,沒想到後來走出森林,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婆婆坐在家門口——那是她已經變老的母親——時光匆匆,小莉竟已經不知不覺在森林裡度過三十年了。快樂重逢未久,隔天這對母女被發現相互依偎著安詳死去了。在她們中間,盛開著一朵玫瑰花。《親愛的小莉》故事裡雖有死亡的陰鬱感,還不至於讓人憂傷喘不過氣,因為天使、善心老人、花園玫瑰等意象沖淡那一切,時間悠悠漫長,等待玫瑰的盛開,彷彿亦是成長的隱喻。但花開花落總有時,花落與生命死亡的連結同時,其實也在昭示自然循環之道。
   一旦體悟這種生死往復的自然循環,自也能夠通透月亮的陰晴圓缺變化,同樣指涉生命存在的遞嬗現象。《兩個月亮》戲裡的故事,固然也有黑布象徵的怪物出現,有戰爭和別離,但大致上說來沒讓女孩遇見太多驚恐危險,反而更著力在讓她透過摸索前行,挑戰自我,更幫助迷失的靈魂尋回定錨安棲之處。從啟程到迷航,縱有浪濤洶湧時,最終也會風平浪靜,平安返回。瑪麗-路易絲‧馮‧法蘭茲(Marie-Louise von Franz)《公主變成貓:從榮格觀點探索童話世界》一書中就指出,船在童話中往往是「陰性載具」,人們常把船和月亮及月神聯想在一起,瑪麗-路易絲‧馮‧法蘭茲進一步分析:「船的象徵意義建立在它是人造之物的觀念上;它是人類的發明,可以前往人腳無法踏上的水面。這是船的基本功能,也是她神奇的地方,更是所有象徵陰性本質、月亮和生殖力的原型都與它相關的原因,也是船會使人會聯想到子宮的原因。」自此我們可以明白:這艘模型帆船,不僅僅是莉莉的一個玩具,更是救贖她的一個載具 。船被投射成為載著受傷的心靈,渡過載浮載沉的波浪。
   再仔細咀嚼這段像詩唯美的台詞:「月亮看顧人們,當她被餵飽時,就會灑下亮光,互相思念的人,將在海邊相遇。」所以戲的尾聲,背景裡的兩片黑幕沒有完全閉合,刻意中間留一道空隙,讓燈光營造出月亮圓滿高掛的意象,溫柔的黃光流瀉,明亮、幽靜,場上的四姊妹,以及莉莉,甚至觀眾的心理歷程,那當下好像共感過一次的生離死別之後,都在時間流逝中漸漸認回自己飄忽不定的靈魂。被餵飽的月亮,以飽滿的月華光輝,吸走了生者的哀傷;遙想月亮之上那個時空的逝者影像,此刻她以光和我們互訴思念,更以光照亮我們心中的微塵,輕輕將其拂拭消失。

《兩個月亮》劇照提供-漂鳥演劇社 攝影-李幼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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