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青春》
演出團隊:不二容戲劇工作室
時間:2024年11月09日(六)19:30
地點:臺大藝文中心遊心劇場
文/許映琪(2024「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駐地評論人)
我與陪同我看戲的口述者梁家霖步下遊心劇場大門口的台階,走進台大校園被路燈打亮的夜色。梁家霖說,是好作品,像詩一樣,卻尚未使她個人的內在為之震動。我對演出的感受,發酵速度較慢,在當下只慢慢玩味她所說的。到下筆的此刻,我卻頗同意她了。
由此我想談談何以我同意《青春》是好作品,卻未能觸動我內在的更深處。《青春》做到了什麼?又還沒做到什麼?
《青春》是百衲被式的作品,每塊拼布有其各自獨立的宇宙,所有拼布又共構出一幅斑斕的全景。開場首先立下全戲骨架:青春是一場舞會。隨之在多點並陳的舞會中,依次聚焦於不同隅角、不同與會者的世界。最後在眾與會者迎向夕陽而舞的大河式狀闊場景之後,收在散會後最後一個與會者的獨白與退場。

《青春》劇照提供-不二容戲劇工作室 攝影-林筱倩
《青春》的第一塊拼布是重覆操演男女離情依依的場景,卻套入不同角色與時代背景。第二塊拼布是自稱二流的女演員,在戲中演出各種荒誕死法的同時,真實與虛構卻漸趨模糊難辨。於此,我看見舞會作為一種世界觀,以及排演作為一種世界觀,此二者的相互遭逢,且由前者將後者包覆其中。
舞會作為一種世界觀,極致聚眾繁華,也極致孤絕空虛,且這兩種性質是互為表裡。在舞會中,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裡的主角,在全景的大世界中卻誰都不是主角。此為全戲的架構基底。
以此為前提,第一塊拼布的重覆操演,又再引入了另一層排演的世界觀。劇場表演是運用演員自身各異的生命內涵,製作成角色,再將劇本活出來。由不同演員所活出的同一個劇本,既不同,又相同。我們可以說,太平盛世裡的男女離別,與國共內戰時的男女離別,是不同內涵的男女離別。然而,從另一角度看,此二者在本質上又皆同為男女離別。排演作為一種世界觀,無論是集體大歷史還是個體生命史的尺度,人的命運都是既不同又相同的。
第二塊拼布點出的則是劇場哲學的經典命題:究竟是荒誕太現實?亦或是現實太荒誕?荒誕與現實,何者更為荒誕?何者又更為現實?
至此我認為《青春》開出的格局是乾淨、漂亮且細緻的。
然而,接下來的第三塊拼布和第四塊拼布,無論在格局的廣闊度上、層次的豐富性上還是生命內涵的飽滿度上,強度卻都遠遠不及前二者。第三塊拼布是窮忙服務生與床榻上人形汗漬同室同棲的寓言,人形汗漬的象徵尚且算有意思,卻也難以鉤引出更多足夠深刻和廣闊的存在命題。第四塊拼布更令人失望,訴諸花俏的文藝腔,作為本體的哲思卻空洞得不堪一擊。
作品剩下的部份,又回到舞會作為一種世界觀上。這裡的舞會不再是幸福童話式的舞會,而是異色童話式的舞會。有幾個令我印象深刻的畫面。其一是,每喊十次「青春」,就會變老一點。少年血氣的噴發,邁向的卻是勢不可擋的衰老。其二是舞會中的眾與會者分立舞台,呈現各自的扭曲、怪異舞姿,形成詭異的畫面與氛圍。其三是象徵夕陽的強光射向觀眾席,雖美但令觀眾眼睛不適,同時也有風朝觀眾席吹送,眾舞會與會者則舞著朝夕陽走去。

《青春》劇照提供-不二容戲劇工作室 攝影-林筱倩
這些對我來說強烈的畫面,透過強烈的視覺感,在我內心烙下深刻的集體式全景的刻痕。這個作品由開頭一路至此如此的走勢,讓我相信《青春》的意圖,在個體獨特性、集體普同性和紛呈眾生相之間,是更傾向紛呈眾生相的。
然而,《青春》所端出的這盤眾生相,卻不夠紛呈。雖然創作的出發點是邀集不同年齡層的表演者以自身生命記憶作為素材,然而,個別表演者身上存在的變因太多,使得各個表演者的生命素材未能彰顯出不同年齡世代的代表性差異,反而只呈現出多重變因影響下的個體差異。假如立基點是個體差異而非世代差異的話,拼布的數量會需要更多,否則也將會顯得蒼白、稀薄而無力。由於眾生相的處理、堆累不夠到位,就讓這個作品的焦點有些散落凌亂,力道無法集中了。

《青春》劇照提供-不二容戲劇工作室 攝影-林筱倩
然而,我仍然覺得《青春》是好作品且私心喜歡。在舞台設計、音樂設計和服裝設計上,都洋溢著豐沛的想法和鮮明的風格。導演也將這三者彼此之間調度得很好,像交響樂團的不同聲部,詩意地彼此應和又各自表現。各個元素的處理都是乾淨且細緻的。這條百衲被雖不是國寶級傳世之作,但作為傳家之寶,足矣。

《青春》劇照提供-不二容戲劇工作室 攝影-林筱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