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沙拉殺人事件》
演出團隊:再拒劇團
時間:2024年11月17日(日)14:30
地點:臺大藝文中心遊心劇場
文/許映琪(2024「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駐地評論人)
這是再拒劇團將日本劇作家別役實的劇本予以在地化之後的製作。一對夫婦為了詐領保險金而謀殺親女,繼之而起是一連串力圖使自己正常化,卻反而顯得更加怪異的行動和事件。劇中善用台語的語言特性,將業務員的角色塑造得尷尬僵硬,也將來路不明的男子塑造得煞有介事卻不知所云。製造笑料,以及荒誕詭異的氛圍。台語的使用也使本劇添上了一抹鄉土劇、類戲劇色彩。然音樂、聲響上的質地表現又平衡了這樣的辛辣低俗,提醒著觀眾在表面戲劇事件之下,本劇尚饒富深意哲思。
我注意到,除了主角夫婦之外,其實劇中每個登場的人物角色也都非常怪異,彷彿這樣的怪異就是基本的現實。這對夫婦所犯下的也並非全劇中唯一的兇殺案,實際上全劇中還有另外兩起兇殺案──來路不明男子謀害其妻、廣播新聞中的沙拉殺人事件,彷彿常態化的兇殺也是基本現實。
究竟劇中人物所身處的時空環境,是一種什麼樣的現實?劇中頻繁發生的兇殺,是一種什麼樣的兇殺?這樣的兇殺又如何構築起這樣的現實?

《沙拉殺人事件》劇照提供-再拒劇團 攝影-唐健哲
去人性化的情感反應
主角夫婦、業務員和來路不明男子,在我看來,都呈現出一種去人性化的情感反應。
主角夫婦雖然在全劇中口口聲稱,自己之所以謀害親女以詐領保險金,是為了紓緩經濟困境。然而,比起逼不得已割捨愛女的悲慟,這對夫婦所表現出的卻更多是如何做虧心事不被抓到的處心積慮。幾乎可說是完全失去了痛失至親甚至手刃至親的正常人性化情感反應。讓人不禁懷疑,這對夫婦是否是以經濟困境之名,行心存僥倖偷懶不工作之實?
業務員挾著一串極其空洞、客套到近乎冒犯的乾笑聲登場。隨後「請節哀」的慰問,同樣絲豪不帶任何即使只是社交性的情感。這種情感的全然空白,甚至比不合宜的情感反應更為可怖。這意味著業務員與外在現實之間,已經全然喪失刺激-反應的來往。業務員的內在現實與外在現實的隔絕以致於混淆,也表現在他回主角夫婦家中找帽子,卻可能其實是從一開始就沒把帽子戴出門。
如果說業務員是對一般事態缺乏正常的情感反應,那麼來路不明男子就是對異常事態有著一般化的情感反應。來路不明男子在路邊受到主角妻子的邀請到家中坐客、當主角丈夫的朋友。分明是詭異至極的邀約,來路不明男子卻煞有介事地將之視作結交朋友的珍貴機會,不僅緊張到打不開餅乾盒,還在主角丈夫說了一番侮辱的話語後,真心受傷幾乎奪門而出。來路不明男子竟然是滿心誠懇地想要來當人家的朋友,我笑到淚流滿面。他將如此異常事態一般化了。這仍然是一種情感反應與外在現實之間的脫節。
是否以上三種去人性化的情感反應,意味著這三組人所身處的是一種無法真實地情感反饋,進而情感失調的現實?

《沙拉殺人事件》劇照提供-再拒劇團 攝影-唐健哲
常態化的兇殺
在本劇中,血刃至親的兇殺案簡直俯拾即是。除了主角夫婦之外,主角妻子在路上隨便抓來的來路不明男子,竟然就剛好有著殺害髮妻的身世。隨機扭開收音機,來得及收聽到的唯一一則新聞,就是沙拉殺人事件。並且,這三起兇殺案被感知、被處理的方式,都極不合常理地清淡化和輕薄化了。這些兇殺案的血腥本質被抹除盡盡,彷彿變得乾淨衛生,合乎科學理性。
主角夫婦面對手刃親女,像是一樁日常的親族陰謀。他們可以毫不避諱地互相直接談論女兒之死,像在面對家族中長年存在且人盡皆知的毒瘤。同時輔以許多的衡量計算,包括把咪咪一起送去陪女兒,以及如何表現得正常不使人起疑。理性計算的成份顯然遠遠高過於情感份量。並且這份理性計算被高度日常化。他們既不愛女兒,也不恨女兒,只是在計算生活費。然而一條人命豈能如此輕如鴻毛?
來路不明男子殺害髮妻的身世,成為他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就是他的友情試金石,只要相信他說的謊,就能通過考驗。甚至成為朋友間進一步交流的「你沒殺誰」話題。來路不明男子既然如此看重友情,何以對親情就沒有同等的看重?殺人變成朋友間一起玩的扮家家酒遊戲了。
作為觀眾的我無從得知沙拉殺人的新聞事件中,是否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隱情。廣播女主播以蘊含不真實情感的演講腔字正腔圓地將此起社會事件道出,並述及妻子交代丈夫要買回三盒沙拉,但丈夫卻只帶回一盒,致使丈夫遭妻子兇殺。對於沙拉的數量計算得十分精確,對於案情所牽涉的其他可能因素卻隻字未提,可是沙拉的數量真的是整起事件中最不重要的事了啊。整個社會對於沙拉殺人事件的關注,顯然徹底劃錯重點了。
在全劇中,兇殺如此被常態化,彷彿揭示著整個現實時空已儼然是一座大型的現代化科學化屠宰場。

《沙拉殺人事件》劇照提供-再拒劇團 攝影-唐健哲
異色預言
我不禁揣想,假若劇中人所身處的時空環境,是一座將兇殺常態化的社會屠宰場,劇中人為了在其中繼續生存,就必須習慣這種狀態,也就無怪乎紛紛陷入去人性化情感反應的情感失調中了。本劇誇大的荒誕手法,讓人看了不禁捧腹。然而劇中所揭示的現實,卻可能是當前世界現實的隱喻。將情感與生命去人性化的現象,其實在當今世界比比階是。假若這些去人性化的現象都被推展到極致,人變得無法在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沙拉殺人事件》就不再只是一齣荒誕劇,而是恐怖的異色預言了。

《沙拉殺人事件》劇照提供-再拒劇團 攝影-唐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