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坊名稱: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計劃生之重力工作坊Ⅲ
工作坊主辦:牯嶺街小劇場身體氣象館
授課講師:劉敏
工作坊時間:2024年 12/07、12/14 (週六)10:00~12:30、15:00~17:30
工作坊成果呈現:2024年 12/21(週六)19:30
工作坊地點:牯嶺街小劇場3F排練場
文/許映琪(2024「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駐地評論人)
牯嶺街小劇場耕耘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計劃多年,其中「生之重力」與專業身障表演者一起工作,並培育出視障表演者李新寶,進而展開長期合作。牯嶺街小劇場遂成為明盲共融製作的前瞻性團隊。
我在二○二一年參與了「生之重力」內部呈現的跟排,此後一直持續關注「生之重力」的動向,卻到二○二四年才有空進來參與工作坊。此次工作坊,我參與了12/7的兩堂課和12/21的呈現,12/14的兩堂課則因身心微恙未能如期出席。
牯嶺街小劇場在「生之重力」中,確實懷抱著促進社會共融的願景。於是,針對此次對「生之重力」工作坊的親身參與,我想先從我個人對身障平權的願景談起,再回過頭來談我在此次工作坊中的經驗與期許。
幽微的他者化
依我個人的淺見,身障平權的徹底落實,並不止步於社會共融,而是身障主體的去他者化。
在日常生活中,身障主體經常被健全者凝視成為他者。身障者在健全者眼中,就像另一個物種。因為生理上構造或感官的差異,而被視為實然或應然地與健全者具備不同的社會人格。
這套迥異於健全者的社會人格的想像,包括:
- 身障者的人生只剩下身障這件事,而身障這件事就等同於辛苦,因此,身障者的人生就只剩下辛苦這件事。
- 身障者的任何成就,都會被定義為超克身障。因此,身障者所能達致的唯一成就,就只剩下超克身障。
- 身障者無論做任何事,都可以也應該要激勵他人、幫助他人。
- 身障者的生命應該要對任何一個健全者開放,包括讓任何一個健全者問他們想問的任何問題,以及和任何健全者建立他們想要的任何關係。
- 身障者應該提昇個人的生命修為。只有走不出來的身障者,沒有不平等的社會結構壓迫。只要身障者自己肯走出來,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相對地,我認為去他者化的身障主體,應該要享有能活出下述社會人格的自由:
- 身障狀態只是身障者的一部份,身障者是在用這具身障的身體,過一種一般的生活。
- 身障者的成就,應該要被他們所投入的事情本身所衡量,而不是用身障狀態來衡量。
- 身障者可以以任何一種事業為志業,不一定總是要激勵他人、幫助他人。
- 身障者沒有義務要對任何一個健全者開放自己的生命。面對健全者的提問,身障者有權保有自己的隱私。即使在接受協助時,身障者也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步調,決定是否和健全者建立關係。
- 身障者所面對的社會處境是複雜的。一方面我們希望身障者僅僅是具備多元身心狀態的一般人,另一方面在社會的制度、硬體和觀念上,卻又無法充份支持身障者的需求。就算身障者本人完全走出來,也無法解決其在實際社會生活中可能遭遇到的各種困境。
簡而言之,我所謂的去他者化,指的是身障者除了在構造和感官上,會走不一樣的路徑來完成事情之外,身障者在任何面向上的生命實踐,都應與健全者沒有分別,都應與健全者享有同等的選擇的自由。
為了支持這樣的理想,能充份支持身障需求的制度與硬體的配套,當然是非常必要的。然而,即使受到充份的配套支持,健全者未必就能夠不再將身障者凝視為他者。甚至,即便在充份配套尚未臨到之前,單單透過觀念和文化的改變,也能將身障者的社會處境朝向去他者化多推進一點。
共融的內在動力
由前述所提及的他者化與去他者化的想像出發,兩者皆可能達致共融,卻會是兩種相當不同的內在動力。
在他者化的想像之下,健全者與身障者之間,會存在較為壁壘分明的「幫助/被幫助」關係。身障者扮演弱勢、柔弱、無能力的被幫助者,健全者則是抱有愛心、關懷、包容的幫助者。透過健全者的主動釋出善意,健全者與身障者能夠生活在一起,達致一種共融。
在去他者化的想像之下,健全者與身障者是較為平等地互通有無。身障者是透過自身所活出的人性尊嚴,贏得了健全者的尊重與尊敬。健全者意識到身障者與其自身共同的人性本質,而自然而然地將身障者納入其原有的生活之中。健全者與身障者互相尊重、互相欣賞,共同生活在一起,達致一種共融。
我們一起在路上
我是一個在每日日常生活的生命實踐中,力求落實去他者化的視障者。
在填表報名此次工作坊時,心想牯嶺街小劇場應具有豐富的帶領視障者進行身體工作的經驗,便只簡單註明自己是視障者,並未詳述過去參與身體工作時所使用的方法。
進入工作坊後,卻發現帶領老師劉敏對動作的口述極為模糊,在新動作出現時,助教便湧上前來,七手八腳地透過直接手觸將我的身體調整到定位。在定位空間上,也感覺到老師和助教似乎幫得太多,包括熟悉地線時的攙扶,還有在空間中位移時一直跟在我旁邊提醒我哪裡有人。
面對這些情況,自己一開始時確實感到有些不適。然而,我很快思及,不曉得劉敏老師和助教們過去接觸視障者的經驗為何?她們所提供的協助,的確可能對某些視障者而言是需要的。劉敏老師和助教們其實也非常迅速地針對我的情況做出調整,到了下午的課堂,便不再出現任何我覺得幫太多的協助了。
進一步核對之後,才發現劉敏老師和助教們過去的經驗多為帶領自閉症族群,其實對帶領視障者相對陌生,更遑論是具備身體經驗的視障者。我趕緊將自己過去參與身體工作時所使用的方法補上,只可惜12/14的兩堂課我未能如期出席。

圖一:「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計劃生之重力工作坊Ⅲ」全體學員跟隨劉敏老師指示,進行肢體發展_照片提供-身體氣象館-牯嶺街小劇場 攝影-余婕
12/21呈現當天,我提早抵達場地,劉敏老師便透過和我的身體的相互關係,事先引導我熟悉呈現中的動作。此時對於口述、手觸示範者、教學者直接手觸的三種途徑,劉敏老師已經運用得相當純熟。
呈現後雖然收到踴躍的觀眾回饋,我卻仍在心中暗忖,觀眾們所分享的感動,有多少是基於他者化想像,又有多少是基於去他者化想像?
會後聽著姚館長和劉敏老師聊天,姚館長感嘆之前做「生之重力」時,完全不可能觸及當天所觸及的族群。我才驚覺,「生之重力」這一路走來,到底有多不容易。在過去,由於身障的污名化,不要說是去凝視去他者化了,就連他者化的凝視,健全者可能根本連凝視都不凝視,就直接將身障者列為拒絕往來戶了。
就算是他者化的凝視,只要健全者願意將視線投向身障者,就是促進理解的開始。而要朝向去他者化,理解絕對是不可能跳過的第一步。他者化的凝視,因此就也是通往去他者化的必經歷程。
我也在思考,在我對去他者化的追求中,我無疑拒斥著許多事。然而,這些被我所拒斥的事,又何嘗不也是身障生活、身障認同的重要內涵?如何在追求將自身活成主體的同時,不只是一味地想變得和健全者一樣,而是也能去把握住身障生命中美的內涵,同時又不落入刻板僵化的他者化想像之中?
找尋身障者作為主體的身體,既不一味追求和健全者一樣,也不落入他者化凝視之中。去他者化的身障主體的身體,將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身體?這將會是我未來的追尋。

圖二:「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計劃生之重力工作坊Ⅲ」筆者呈現solo片段_照片提供-身體氣象館-牯嶺街小劇場 攝影-余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