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向大他者,邁向主體的自由

演出:《在洞窟中腐朽的女人》
演出團隊:編舞家許生翰、舞者邢敬怡
時間:2025年09月05日(五)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2F藝文空間
口述影像:蔡雅瀅

文/許映琪(2024、2025「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駐地評論人)

  我先是在蔡雅瀅的口述陪同之下,觀賞了《在洞窟中腐朽的女人》的8/28(四)晚場,接著在9/5(五)晚場隻身重訪,回歸個人體感的觀賞。編舞家許生翰在整個作品中,僅調度了極簡的物質性,質地卻精準乾淨。舞者邢敬怡的身體,則純粹、細膩、溫柔。整個作品猶如精巧的玻璃工藝品,透明又不失重量。
 當舞作一開始,邢敬怡閉眼摸索著走進場內,狀態似在夢遊,彷彿就宣告了這座洞窟是屬於潛意識的時空。而在舞作中後,則拉出了資源如何在不同個體的需要之間配置的張力。於是,我不由得將這支舞作置放入精神分析的情境脈絡中來閱讀,同時特別關注個人如何掙脫大他者所加諸己身的凝視而成為自由主體。
  舞作一開始,邢敬怡身著絲絨材質的紅禮服,同時場中央懸吊著另一件棉麻材質的紅禮服,兩件禮服版型幾乎齊一。在舞作進行中,邢敬怡在兩件禮服之間換穿,狀態亦隨之轉變。兩件禮服似是象徵著狀態各異的兩個女人,也似是標示著同一個女人的兩個分身。如此禮服的換穿既是不同外部靈體的附身,也是同具身體裡多重人格的切換。
  當邢敬怡朝前探測的手觸及懸吊著的棉麻禮服,她旋及睜眼,並取來編舞家在開演之際交給觀眾的小刀,自上而下劃開棉麻禮服。數顆蘋果應聲落地四散。蘋果作為果實,此景自然蘊含有懷孕生產的意象。一老一少的兩個女人,再加上蘋果,讓我自動代入了《白雪公主》的腳本。懸吊的棉麻禮服,生育者,皇后,作為大他者。絲絨禮服,白雪,作為主體。

衣架懸吊在照片的右上方,衣架上掛著被割破的紅洋裝,好的洋裝被鋪在地上,表演者側面裸身,面朝破洋裝,雙膝跪地,將蘋果整齊擺放在好的洋裝上。劇照提供-演出團隊 攝影-Daniel Kuo

  白雪狂亂地撿拾四散的蘋果,卻又一再將之失手落地,顯現主體對大他者的要求力有未逮的窘迫。接著,她換上棉麻禮服,穿戴上大他者,來到窗前獨舞,看上去有些自溺。起初似是要抓取遠方物品,最後卻是抱住了自己。此舉彷彿象徵著主體與大他者之間平息了爭訟不休的狀態而達致和解。主體含容了大他者,將大他者包覆進己身之內。主體無法全然抵拒、自外於大他者的要求,卻可攀附其上,長成將之覆蓋的自我。

表演者獨舞片段,上半身呈現向內蜷曲,雙手在身前彎曲,手掌向上,頭垂在身體與手之間,臉被長髮遮蓋。劇照提供-演出團隊 攝影-Daniel Kuo

  至此,邢敬怡的身體在兩件禮服、兩種身份、兩副人格、多種狀態之間穿梭。當她二度換穿回絲絨禮服,狀態已迥異於舞作初始,同時也彷彿使得絲絨禮服不再是原本的絲絨禮服、棉麻禮服也不再是原本的棉麻禮服。皇后與白雪的臉孔重疊難辨,白雪也可能成為新的皇后。象徵物之上透過語言象徵秩序所構築起的疅域化邊界漸漸消融,場上的眾物質流變著也生成著,無器官身體儼然浮現。邢敬怡一派輕鬆地背倚牆面席地而坐啃食蘋果,進入高度能動性的能量狀態。

表演者在照片左上角,雙腳向右彎曲,靠著窗坐在地上,右手拿著蘋果吃,表演者左手邊放著物資箱。劇照提供-演出團隊 攝影-Daniel Kuo

  邢敬怡開始在口中唸唸有詞。隨著她音量漸增,觀眾逐漸聽出那是一套發放物資的制式化台詞。循著這套台詞,邢敬怡走入觀眾之間,將紙箱中的蘋果發放給觀眾。最後,她來到懸吊回原位的棉麻禮服前,口中的台詞也開始轉化:「每個人都只能領一份。」「你沒有特權。」「你有需要,別人也有需要。」「你的需要沒有比較重要。」「你沒有比較重要。」
  這裡邢敬怡站上了面直在上位者的位置,身體開始蓄積張力與焦慮,最後為紙箱壓垮,倒地抽搐。主體一旦站上結構性壓迫的對立面,旋及重新落入由語言象徵秩序所劃定的固定疅域,勢必導致無器官身體的死亡。
  由此我不禁衍生出如下思索:古典精神分析中,主體猶如一座座孤島,獨自面對著大他者的海洋,然而主體與主體之間的引力又為何?不同主體的需要之間是否可能產生什麼樣的相互作用力?在實務上,如何在不與強勢結構壓迫的宰制對立的情況下,啟動打破疅域的流變與生成?為了達致流變與生成的能動性,主體的邊界是否必然消融?又,形構主體的邊界是否有其必要?
  舞作的末尾,邢敬怡提起脫落的高跟鞋,將之放於門口,鞋尖朝外。她將門打開一道縫隙,在門上的玻璃振筆疾書。彷彿正朝不特定的遠方投遞求救訊號,出路永遠只在未知的彼岸。然而,作為有能力打開出口縫隙之人,她卻並未如同觀眾所預期地,走出門縫離開現場。她回到場中央,與所有人待在一起,留在這裡,沒有離開。

表演者背對,透過窗戶反射看得見臉,光腳雙膝跪在地上,腳邊放著高跟鞋,左手扶著窗,右手拿著紅筆,在玻璃窗寫下:「你們看得見我嗎?」劇照提供-演出團隊 攝影-Daniel Kuo

  這支舞作的前半,有著各式俐落鮮明的象徵意象,充滿歧義的詮釋空間。到了舞作後半,詮釋空間收束得較窄,但也更多與現實對接,落下定錨。我的精神分析式閱讀或許純粹是超譯,然而,我想這支舞作的確有著極其豐沛的潛在意含可供挖掘。這次的觀賞經驗,對我而言,無疑是飽滿而享受的,最後的結尾也餘韻綿長。我想,在藝穗節極為拮据的製作條件下,《在洞窟中腐朽的女人》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