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的社會衝撞─身體氣象館《祭典.馬克白》

演出:莎士比亞戲劇單人表演系列《祭典.馬克白》
演出團隊:身體氣象館
時間:2025年10月25日(六)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1F實驗劇場
口述影像:陳儀瑾

文/許映琪(2024、2025「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駐地評論人)

  當演員白大鉉的嚎叫,劃破大事將至的躁動騷動之上所包覆的死寂,某種慢性卻又劇烈的什麼,也如岩漿般從沉甸鬱滯的空氣中噴湧而出。我竟無法分辨,白大鉉此時的情緒狀態,究竟是直通靈性的狂喜,亦或是刺透骨髓的悲慟。紅色藍色攪和混流,構成既是紅色也是藍色既非紅色也非藍色的無法定義的髒污而糾結的團塊。扭絞。

  他說,我是王了。

劇照提供-身體氣象館 攝影-許斌

  王墨林繼與白大鉉合作的《父親.李爾王》、與楊奇殷合作的《王子.哈姆雷特》以及與鄭尹真合作的《母親.李爾王》之後,再度與白大鉉攜手,推出莎士比亞戲劇單人表演系列第四作《祭典.馬克白》。莎士比亞戲劇單人表演系列採取以演員為主體的工作方法,由演員編劇,改編莎劇經典回應台灣當前社會,王墨林在排練後期加入導演。
  變態、迷亂、狂躁、臨界、高張高壓,白大鉉的表演打開我對莎劇經典《馬克白》的感受與認識的維度。友人的口述在中文字幕與場上動態之間迅速靈活地切換,而我也如中咒般在白大鉉存在狀態的強大能量場中被定得動彈不得。

  白大鉉將馬克白演成一座黑洞,吞噬一切的同時,也吞噬自身。白大鉉所詮釋的馬克白,不是有勇無謀的卑鄙小人,反而有著正常的感受力與判斷力,甚至較之常人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纖細敏感神經。就是這樣一具載體,同時承載了弒君的罪惡感和封王的野心兩道設定。不解釋馬克白弒君封王的行動何以成立,就只著眼於加入原料後在鍋爐中發生的大爆炸化學變化。罪惡感與野心的兩道引力,將馬克白撕扯得五馬分屍,同時卻又高壓聚攏變質扭曲。巨大力場,無邊虛無。

劇照提供-身體氣象館 攝影-許斌

  他是馬克白,也是馬克白夫人。鳴鑼的節奏不快不慢,既像喜慶,也像哀喪。其後,白大鉉披掛白巾,變身,進入馬克白夫人。帶入失眠的主題聲道後,銅鑼再響。白大鉉從祭壇上取出火龍果,似心臟,輾碎,鮮紅汁液,浸染雙手、白巾、黑衣、水池,瑟瑟恐怖。此時的白大鉉,不再是馬克白夫人,或者更準確地說,不再僅僅是馬克白夫人。他是馬克白,也是馬克白夫人。既是執行血刃至高君主的雙手,也是出謀暗殺仁慈國王的頭腦。既是為噬人罪咎與腥甜野心所絞榨出的喪心病狂,也是為惶恐不安與道德邪穢所摧枯拉朽的失眠強迫症患者。白大鉉再戴上似面具的裂口銅鑼,多重臉孔層層套疊,至此,白大鉉已不再僅僅是任何特定一人,而成為大寫的殺手、叛徒、奸臣、國賊、瘋子的集合式複象。

劇照提供-身體氣象館 攝影-許斌

  他是暴君,也是暴力的國家體制。加薩難民與光州事件的現實歷史引入,一個戰爭體制,一個極權體制,同為謀殺,同為奪權。白大鉉成為國家暴力的人格化與個性化,此前所有表演至此再套上新的一層感受與認識的濾鏡。在人性的維度上,個人與體制連通了。在時空的尺度上,橫亙歐亞,縱貫古今,虛實交錯。將作品拉抬至至高格局,同時賦予二○二五年的台灣觀眾必須觀看的理由。我素不諳現實與歷史,此等編排卻使我必須離開置身事外的壁上觀,成為「觀看」兩端的交互主體,被迫進入關係性倫理。

  法哲洪席耶提出,藝術發揮社會影響力的途徑,是藉由改變可感配置,使觀眾離開在既有社會象徵秩序中被指定的位置,而能經驗到不同方式的思考、感受、言說和行動。我認同洪席耶這樣看待藝術與社會的關係。

  白大鉉的表演層層套疊,負咎者與野心者的兩位一體,小寫個體與大寫集體的重合複象,暴君與暴政的人性根源,歷史與當代的共同道德責任,虛構與現實的附有安全網的觀看中的倫理的步步進逼。這樣的表演像海浪一樣一波又一波地推擁著我,從旁觀與己無涉的角色個案,到環顧自己也置身其中的人性與歷史共業,再到逼視我與人道苦難正牽繫於共同的當代時空與關係性倫理。

  我被推著不斷從自身固有社會位置上挪移,站得越來越高,也越來越近。隨著思考與感受的既有疅域持續外展,最終讓向來不問世事的我,不得不直面自身在旁觀他人之痛苦中的角色。《祭典.馬克白》在我身上,無疑相當成功地實踐了洪席耶所謂藝術的社會影響力。

  如果把白大鉉視為生命政治視框下的能動者,演出《祭典.馬克白》的白大鉉,究竟做到了什麼?我認為,在世界局勢的權力網絡中,作為演員的白大鉉,以己身為觀眾在舞台上闢開一方想像力的鄰土,在其中張開自身的存在姿態,以此撐開觀眾的生命經驗維度,擾動既存社會象徵秩序,迂迴卻直面地完成了一次演員對現實世界的肉身衝撞。

劇照提供-身體氣象館 攝影-許斌

  《祭典.馬克白》既是強大的藝術品,也是強大的社會力,氣勢滂礡,份量十足,著實值得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