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梅英
(台東劇團 團長 )
在台灣劇場界灑苗播種的卓老師,在離開後讓很多人懷念。有人問我關於劇場,我都這麼回答,如果說劇場之於我是我的人生,那我衷心感謝打開我這扇門的卓明老師,謝謝他開啟了我精彩亮麗的戲劇生命。
1997紐約半年
1999巴黎3個月
2002舊金山半年
這樣的幸運,讓我深深感謝卓明老師及劇場領域的師長們,所以我一直認為台東劇團是公共財,這個國家社會給了我機會,我只是代表台東劇團去看這個世界,回來是要更紮根在我們生長的土地台東。
舊金山半年,利用到SFMT實習之餘,我寫下了十萬餘字的《since1986 台東劇團》,以下是2002年的文字,真實寫下初遇卓明老師的我及我們。
謝謝每一位來到台東劇團的你!
【卓明】
卓明來了!
八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中午,淑華和我到火車站接卓明,安頓好到謝老師的家中。因為兩星期的旅館住宿費太高,我和卓老師商量他是否介意住在團員家裡,生性不拘小節的卓明一口答應沒有問題,取得邱大哥的同意後,他們家成了接待中心。下班後的謝老師和以雯在晚餐時加入,我們四人帶著卓老師品嚐台東有名的卑南豬血湯。餐畢,直奔文化中心,開始為期兩週的「身體潛能開發工作坊」。
卓明認為:「健康完美的狀況,在於身體、感覺、情緒、理性都能互相感通,充分地發揮能量。大部分人的不健康在於這四者之間的扭曲或壓抑,需藉訓練來使它恢復圓潤。」因此,歸零是他強調的重點之一,他告訴我們多用肢體少用大腦,現代人的通病就是太習慣使用大腦,而忘了其他身體部位的功能,因此頭大身體小的不均發展讓人成了畸型。指壓按摩是每天必做的功課,其目的在於完全的放鬆,進而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而身上每一處的痛點都是成長的印痕,只有去面對它鬆軟它,才有改變的可能。
每天三小時的訓練課程,加上課後近一小時的分享與討論,體力與腦力的交互轉動讓自己處在生理透支與心理亢奮的矛盾狀態,在不斷地體能耗竭而身體不堪負荷與頭腦昏花理性思考逐漸鬆動的同時,才驚覺已入寶山。原來戲劇不只是單純的扮演與表演技巧的訓練,而是不斷地自我面對,人性本質的開發和豐富。我如當頭棒喝!卓明企圖讓我們開啟身體的感官情緒,不再是腦袋思考和知識判斷,重拾人類天生本能的肢體反應,如同初生兒般捨棄語言與邏輯,經驗最誠實的身體感受。這樣的過程令自己又驚又喜又怕,因為那是不斷地省思、探索、顛覆和批判。
第一次有人告訴我,我可以忠於自己的情緒,生氣可以轉身就走,難過可以放聲大哭,原來做人可以這麼自由。「鴨子划水」向是好強的我持有的人生哲學,水面上神采飛揚,樂觀進取;水面下咬緊牙根,努力划行。在人生的舞台,每個人都有固定的角色扮演,正面性格的突顯是獲得掌聲的途徑,屬於自身底層的懦弱、頹廢、自憐,基本上是不被允許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所有的武裝來自內心深處的不安、焦慮與害怕,而這所有的恐懼元素被了解被關照,那是種滿足和喜悅。
按摩放鬆是每天的暖身課程,已進入第十天了,那天輪到我讓老師親自指導。肩膀太硬頭腦太大是卓明對我前幾天身體表現的說法,我還在抗拒這樣的形容,尤其他說我是用腦過度頭大身體小的標準侏儒更是讓我氣呼呼。他兩手一壓,似乎要把我的頭顱擠破,轟隆隆地好像腦漿糊成一團。到了肩膀的點,酸痛的感覺直襲胸口,我開始裝腔作勢地鬼叫,希望老師手下留情,結果換來更強勁的痛楚。接著老師的大拇指在我的心口用力下壓,突然頭暈目眩、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我身體一踡,宛如回到母親子宮的嬰兒狀態。開始嚶嚶啜泣,有種不被滿足感,我嘗試放聲大哭,還是沒有滿足,我決定離開排練場。進了廁所,準備整理好儀容回去繼續上課,誰知一坐上馬桶,突然百無禁忌,如洩洪般嚎啕大哭。驚奇接下來開始發生,在我用力大哭的同時,腦中突然出現奇妙的影像,如同成長錄影帶般清晰快速地放映,內心深處的兒時恐懼記憶活脫在眼前,我回到曾經走過的生命黑洞...。
五歲時,我曾有次深夜走失的經驗。做生意的父母經常晚歸,夢中驚醒的我看不到父母,身旁熟睡的兄長也搖不醒,獨自跑到街上找爸媽,是我逃離恐懼的奇特方式,通常我是跑過三個街口到店裏去敲門。那次我可能跑錯方向,跑到大同戲院的後巷裡,在堆滿廢棄油桶的烏黑巷中,身陷迷宮找不到出路,身高僅及汽油桶一半的我,怎麼也跑不出叢叢迷陣。可能是哭聲驚動了路人,當他進來找到我時說:「這不是寶珠的女兒嗎?」好心的路人帶了我回家,而家人已驚動警察開始要去尋找失蹤兒。以前的我只知道自己怕黑,常做的噩夢就是不停的跑不停的跑,也從沒去仔細思量這個現象。而那天我竟在毫無預知的情況下,進入某種異次元的時光隧道,和過去的現在相遇,不是在夢中而是在嚎啕大哭的我當下。
心中的陰影在那一刻揭曉,原來迷失的恐懼並未隨著安全回到家而解除,它如影隨形了我二十年,模糊的記憶來自真實的恐懼,巨大的焦慮和不安因著生存能力的增強被層層掩蓋,但深藏的害怕源頭頑固的存在,在自我剝離的上課過程中,因著卓明對著心口重壓的並時與貫時傾瀉而出。
「我是幸運的」,當我描述這奇特經驗時,我都會這麼說,因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如此微妙的進入異次元時空。在那次工作坊的參與學員中,我是唯一的特例,而這也絕非授課老師可以預期或設定的。卓明提到我的重回生命之旅來自於自我的開放,自己則分析,除此對卓明的信任與上課的投入也是無心插柳的因子。卓明的課程對我很有趣,除了上課所學不同外,更重要的是經驗另一種不同的思考、質疑和批判。我一向自恃甚高,原本自以為是的優點,有責任感、聰穎智慧、道德標準,此時卻一一被瓦解和批判,老師解讀為積壓、僵硬和自我虐待。這對好強的我是無法忍受的批評,下意識要求自己成為團體裡最優秀的參與者,卻對表面未符合老師的要求而陷入自我顛覆中。體內的能量因超乎常態的運動而重新燃燒產生更高的熱量,腦中原本架構嚴謹的思考邏輯卻在解構後仍探索不出重新結構的思緒,自己就處在這種身心分裂、膠著與高亢的兩極拉鋸/拒中。人生很多的機緣可遇不可求,無神論者的我一向不信前世今生或輪迴轉世,這奇妙的機遇仍未改變自我的信仰,但對生命卻顯然有了不同的態度,包容、開放與接受是對生命尊重的信念,因為學會尊重讓自己的生命多了很多的可能。
請卓明到台東最貴的西餐廳吃牛排,是我們表達尊師重道的方式之一,在課程結束前二天的中午,眾美女邀請老師到「一往情深」宴饗美食佳餚。台東人的直接和坦率,有別於都會的冷漠和距離,我們投射出來的熱情與誠懇,讓老師很感動,課程雖已近尾聲,彼此的情誼也已在建立中。閒聊時,卓明問起:「為何你們要在這做劇場」。謝老師回答:「因為深厚的情感把我們維繫在一起,……」謝老師的話還未說完,馬上被卓明打斷,他說這是每個團體組成的基本要素,根本無庸置疑,除了這個是什麼。謝老師沒有往下說,我們其他人也想不出什麼答案,話題沒有再繼續。當時我心裡想著,為什麼卓明不滿意這個我們一直認為理直氣壯的理由。
後來我才明瞭這是震撼教育的起點。也或許這層隱含的意義,讓卓明心理上偏愛這家西餐廳,以後只要他來台東,「一往情深」的牛排加烤南瓜是他的最愛。後來卓明私下再跟我提到這個問題,他說謝老師說的根本不是答案,當時我沒有回答,只是心中疑問更深,為什麼卓老師又再跟我提一次,他到底想跟我說什麼。那時的我,不知道卓明已經開始在做一件工作,他在幫助我引導台東劇團以及我的戲劇生命。

照片1:1992年1-2月台東劇團劇場藝術研習/卓明老師(中舉雙手)上課

照片2:1992年1-2月台東劇團劇場藝術研習/卓明老師(前)上課

照片3:1992年1月卓明老師(中彎腰餵牛)與台東劇團初鹿牧場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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