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歷史,保持年輕──看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和原舞者兩齣新作中的世代共舞(下篇)

演出:《是有奪久,沒有唱歌了我們》
演出團隊: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
時間:2024年10月12日(六)14:30
地點:花蓮縣文化局演藝廳

演出:《千風中有你》
演出團隊:原舞者
時間:2024年10月26日(六)19:30
地點:花蓮縣文化局演藝廳

文/盧宏文(2024「葫蘆樂園:劇場發聲報」駐地評論人)

顯露時差還是召喚故事?

  在《是有奪久》中,編舞家看見過去影響原住民族的力量,多來自於不同殖民政權的禁令或政策,而今又多加上一重網路世代的向度,因此透過線上即時互動,為當代阿美族人的身體尋找動能,也藉此連結不同世代的舞者與觀眾。在原舞者的《千風中有你》,對於尋找團隊、演出者和觀眾間的連結上,也有著相似的企圖。

  做法上,原舞者引入了兩位中生代的創作者,以此彌合三十年老字號與不同世代參與者之前的價值觀和身體經驗落差,亦嘗試在歷史與回應當下間謹慎前行。

  上半場《回訪》,編導採取劇場遊戲的方式貫串演出,穿著螢光色系的表演者們在舞台上移動檔案櫃,做為布景也是道具,並從檔案櫃中抽出以厚紙板手做的字卡。全程無一句台詞,在表演者們吟唱高一生寫作之歌曲的歌聲中,字卡組合成句子,配合拉動檔案櫃走位,及做出激烈的集體重複動作,直至最後在歌聲中,以字卡在地面上排列出高一生死前的遺書。

  根據字卡的內容,《回訪》與高一生事件始終保持一段後設的距離,或許對於編導與表演者而言,甚至對觀眾而言,這種距離感的坦白反而是更加誠實的方式,畢竟無論如何田調或詮釋,我們始終是這個事件的他者。而由於看見距離,也讓演出中的諸多質問更具力道,這是舞台上出現檔案櫃的用意,經由檔案與文獻,我們如何進入歷史?白紙黑字是一種更加文明的保存形式嗎?原本的生活怎麼成為了檔案,是不是在開頭就搞錯了什麼?

  如果檔案無可避免的帶有某種偏見或文明的濾鏡,那麼帶入身體動能,是否有機會形成跨越障礙的共振。高一生的音樂,在表演者們的呼吸,以及集體操練般的重複動作中流淌而出,而演出者如同玩樂般的彈性節奏,或是相互丟接,使得存於記譜上的音樂,與演出者同時存在於當下。

《せんせい,留下了回訪…》劇照提供-原舞者 攝影-黃裕順

  下半場《她說》的編導也意識到了時間帶來的距離,以及《千風中有你》背負著原舞者已製作過兩齣與高一生相關製作之前提。開場時便藉由與演出者的問答破題,想從奶奶高春芳──高一生妻子的角度,來述說這段往事。演出大致以左右舞台區分,並輪流演出,右舞台為現下的演出者自身與編導高蕾雅之間的問答和感觸分享,左舞台則是高一生與高春芳在山上的家中一景,時間線穿梭於探訪奶奶的高蕾雅,以及高一生還在世時的往事場景。除飾演高一生以及不同時代高春芳的主要演出者外,其他台上的演出者則類似歌隊的角色,唱著高一生創作的歌曲,襯出高春芳與高一生的生命片段。

她說 她說》劇照提供-原舞者 攝影-黃裕順

  1987年出生的編導陳彥斌和1980年出生的編導高蕾雅,面對歷史詮釋的艱難,以及做為原舞者與新生代團員間的橋樑,採取了不同的切入方法,兩種方法都有其誠實想面對的困境,亦有其侷限。前者利用後設手法,為演出者與觀眾拉開一段思考的距離,反思歷史事件的檔案化,是否還有其它與當下連結的方式。後者則以今昔交錯的時間敘事,織出倖存者及其後世代的心中景象。

せんせい,留下了回訪…》劇照提供-原舞者 攝影-黃裕順

  在《回訪》中,後設手法的一以貫之,使得距離不斷被強調和加以放大,本為了凸顯檔案和檔案化後所產生的荒謬,卻弄假成真,使得荒謬成為最後殘存的印象,也令表演者們的身體動能與思考無法相互流通,無以產生另一種裂解檔案的史觀力場。《她說》雖意圖採取女性觀點,重述一段悲痛的往事,但主題仍是高一生的,奶奶所思所想皆是高一生的事蹟,令人好奇,如果真的有一齣以高春芳為主體的演出,有沒有可能照見一些更幽微瑣碎的女人心事。

《她說 她說》劇照提供-原舞者 攝影-黃裕順

未來閃現於歷史間隙與世代差異中

  回望《是有奪久》和《千風中有你》,不同時代創立的團體,不同世代的創作者與演出者們,在相近的時間點推出全新製作,除了延續各自的工作方法、文化探索與藝術實踐,似乎也同時面臨著相似的「當代」焦慮。對內,當團隊成員的世代差距逐漸拉大,過去的經驗是否還能一體適用?對外,當過往迫在眉睫的生存與傳統保存議題,在文化治理的政策下,敵我界線突然變得模糊,再加上網路平台的各種碎片化傳播和風言風語,創作是否能跟上越顯分眾的議題,並打撈觀眾?

  《是有奪久》選擇直球對決,將網路留言化為演出橋段;《回訪》靈巧地將檔案化的慾望,與重返之不可能掀到檯面上;《她說》則欲補上過往較少被呈現之女性視角。三種嘗試,皆積極應對著年輕世代的表演者不同以往的身體經驗,找尋身體的敘事可能和慾望所在,亦面向處於不同歷史節點的觀眾。

  但在兩團的表演者們身上,我總是能看到輕微的水土不服,譬如《是有奪久》的夜店熱舞動作,《回訪》二分的身體動能與思想辯證,和《她說》驅動的強烈寫實情感,表演者們往往全身心投入,卻仍無法抵達作品結構中所畫設的目標。我需先澄清,這非能力好壞或努力與否的問題,而是隱約一個新的集體已然成形。這些表演者因是利用課餘時間或週末聚集,持續學習樂舞或排練,但他們並不是職業演員或舞者,在台上,很多時候他們無法用演技遮掩過去,因此閃現著創作者無法調和的縫隙。

《是有奪久,沒有唱歌了我們》劇照提供-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劇場 攝影-林峻永

  於新舊並陳之際,這或許是個契機。乘載過去之意志與歷史的團隊,在創作者構築的創作裡,與年輕世代表演者的身心交鋒,多軌無法被整合的時間線,使歷史或檔案閃現出難以言喻和再現的間隙,由於一切尚未成定論與定局,才有開啟未來的可能。當然這也仰賴著創作者和參與者們對於創作的開放程度,正如河合隼雄在《孩子與惡》裡所言,「不管什麼樣的創造,背後都離不開『破壞』。我們生存的世界已經具有某種秩序,我們若想要在其中創造新的事物,就必須破壞舊的事物。不過,如果最終只有破壞、沒有創造,那就沒有意義了。」

《せんせい,留下了回訪…》劇照提供-原舞者 攝影-黃裕順